春秋·晋国历史专贴

勿忘在莒

骊姬不停地拉扯他的衣袖，让他消消气，可他的目光还是紧紧地瞪着申生逃跑的那道门。骊姬仍旧假装好心地为申生辩解，说一定是寺人搞错了，您让人吃一口不就试出来了吗？献公听罢，便随手指着一个仆人（小臣）说道：“你！给我吃一口试试。”

那个仆人知道里面有毒，一听国君要让自己试毒，瞬间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还没等酒肉喂进嘴里，就已经口吐白沫死掉了。一旁的仆人们看到自己的同伴如此惨死，一个个都吓得面如死灰——看来用人做试验效果显然不佳。献公于是又让人牵了一条狗进来——狗因为什么也不懂，可以排除由于其他变量的影响导致试验结果出现偏差，因此有着很好的试验效果——那条狗看见这么一大块肉，心中欢喜的很，果然刚吃了两口便吐血而亡。

有了这样严谨的实验结果，可以确证肉里是被下了毒的。这时只见骊姬像受到了惊吓一般，在一旁对自己的夫君哭泣道：“想不到太子竟然真的会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说罢便泣不成声了。

献公强压着怒火，也不理会骊姬的哭诉，只是在愤愤然地回想着刚才的惊险场面。本来是一顿其乐融融的团圆饭，结果筷子都还没有动，就闹了个大不痛快，他心中所思所想唯有赶快杀掉这个时刻让自己不安心的太子。

坐在下首的重耳、夷吾及其他的诸公子们此时也都像犯了错一般，跪坐在自己的案前低头不语，耳朵里警觉地辨析着父亲粗重的喘气声。他们的心里一方面在为申生的处境担忧，另一方面则都在快速地寻找着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方案。他们和申生一样，都是骊姬的打击对象，既然申生已经落入了他们的圈套，自己又何尝能够幸免？若是留下来等着向自己的父亲辩白，或许可以不受牵连，可日后是否还能得此幸运就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了，因此逃跑也许就是唯一的出路。

就在各人心思活动各有盘算的时候，派去追赶申生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显然都是两手空空。献公知道自己又养了一帮酒囊饭袋，既然找不回申生问清原由，便只能判定他的确有罪，于是便拍案道：“既然申生跑掉了，杜原款作为太子大傅，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太子的过失，理应由他来承担。”他马上就派人叫来了执法人员，吩咐道：“寡人命你即刻前去诛杀杜原款，不必审讯了。”

当执法人员到了杜氏宅邸的时候，杜原款正跪坐在会客室的书桌前，拿着刀笔在竹简上刻字。他早就听说太子驾着马车疯疯癫癫地跑到曲沃，知道一定出事了，因此已命自己的仆人（小臣圉）准备好了一切。执法人员正要宣布其十大罪状，却见杜原款对他们嘘了一声，说道：“我与申生师生多年，情同父子，还有几句临终遗言要带给他，你们等我一会儿。”

执法人员只好围在左右，看着杜原款刻字，大概等了多半天的时间，这段临终遗言终于刻完了。杜原款把刀笔丢在一旁，从容地整了整衣袖，随着执法人员走出了大门，直奔菜市口而去。

勿忘在莒

A3-3-4 杀身成仁

申生一溜烟跑回了曲沃，一进城便下令四门紧闭，任何人都不允许出入。看见申生急匆匆地回来，他的随从也都急忙围上来询问情形。申生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刚才的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懈下来，便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瘫倒在地，像一个孩子一般放声大哭起来。

此时的申生是多么的孤寂，母亲早夭，父亲猜忌，曾经保护过自己的士蒍已经去世，而里克却为了自保闭门不出，曾经如严父一般教导自己的羊舌突，此刻正远在北方的封地上，现在的师傅杜原款还在绛都生死不明。眼看着自己陷入了绝境，父亲派来的大军很快就会兵临城下，留在身边的却没有一个能是让自己放心地倾诉的人，没有一个人能为如今的艰难局面出谋划策。

一个远离家庭温暖独自长大的孩子，为了获得父亲的认可，为国为家付出了那么多的艰辛，却落得如此的下场，怎能让人不痛哭流涕？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挽回如今这颓败的大势。

申生在万般的纠结与痛苦之下艰难度日，不久后，杜原款家的小臣圉把师傅的临终遗言带给了申生。听说杜原款已死，申生再次放声大哭，他满心忐忑的接过竹简，放在几案上多次跪拜，才将那封付诸了师傅心血的遗书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太子申生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君永别了。

这些年来，能够有幸成为你的师傅实在与有荣焉，你我二人以师生之名相处的这段时间，也是我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刻。说实话，款自知没有多大的才能，为人处世上也太过于愚钝，本来是没有资格做你老师的。正因为如此，当国君对你有厌弃之意时，我却不能够察觉，让你及早地放弃太子之位逃亡国外。

这固然是由于我生性愚钝，但更多的还是私心作祟。我太过于追求安稳，谨守本分，不敢和你一起出走。我太过于相信正直的力量，以为清者自清，所以当人们流传了关于你的流言的时候，我听而不闻，不愿为你辩解，以为国君自有公断，不会轻易相信那些传言。然而我终究没有料到，因为我的失职，让你落入了骊姬的圈套，陷入了如此危难的境地，这都是我的错。

如今我的死，也算是死有余辜。我杜原款并不怕死，只是不知不觉间变成了骊姬的帮凶，实在有些死不瞑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过去犯过多少错误，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你的谅解，也希望你能容许我对你做最后的告白。

人的一生总要有所追求，不能为自己的信仰而死，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希望太子也不要因为惧怕死亡，而把仁爱孝敬这样的美德抛诸脑后。君子至死都不丢弃自己的信仰，不会对谗言有所申辩，有了美好名节的护身，即便是遭到谗言陷害而死也不丢人。

一个心志坚强的人，不会因为死亡来临而改变自己的性情；一个尊崇孝敬之人，就算是死也要顺从宽慰自己的君父；一个有仁义之心的人，会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信仰。以爱民之心而死，死后留下青史美名，这不就是君子应该追求的吗？希望你能够牢记为师的话，这样我也就安心了。

以上。

罪臣杜原款 拜谢君恩

勿忘在莒

看着杜原款留下的这些字句，申生终于收住了扑簌的泪水。师傅的话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让他不再惧怕和忧虑，而是决心要从容地面对死亡。当他的仆从急匆匆地为他收拾好行囊劝他出逃的时候，却见他平静地说道：“我不走了。”

小臣一下子急了，赶紧跪倒在他面前，急切地问道：“为什么？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申生很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走了。”

看到他平静的面色和有如魔怔一般的表情，小臣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似乎是害怕申生猛然发狂伤到自己。他紧紧地盯着申生呆滞的眼睛，身体慢慢地向后挪动，可申生依然无动于衷，只是表情生硬地喃喃自语：“师傅说得对，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是啊，我走了，我就可以逃避死罪，可是我的父亲，我的国君呢？他该怎么办？”

“啊？”小臣大惑不解，现在面临危险的分明是太子你，怎么你反倒替国君担心起来了，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可是太子你是清白的啊！”

申生没有理会他，而是接着说道：“我走了，这件事的责任就会落在君父的身上，人们就会认为我是在怨恨君父。我的出走就会把君父的过失公布于天下，人们就会取笑我，说我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谁还会接纳我？你告诉我，谁会接纳我？谁？”

小臣一下子被他问住了，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这……这没理由啊？”

然而申生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而是继续自言自语：“内不容于父母，外又没有诸侯可以投靠，内外交困，我还跑什么跑？更何况，为了逃避罪责背弃了君父，是，我可以留下自己的一条命，可是这又能如何呢？这只能说明我是一个无智谋、无勇力、无仁德的庸人罢了！有智谋的人就不会落到我今天这样的下场，逃跑反而给人落下了话柄，我不能这么做。有勇力就不会因为怕死而逃亡，背了罪责就该去死啊，为什么要跑？有仁德的人就不应该怨恨国君，否则的话让君父留下骂名，这不就是小人的做法吗？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死，我就等着我的父亲，我的君主派人把我处死。我不会走的，不会走的……”

听完这顿胡话，小臣终于忍无可忍，起身抢步过来抽了申生一巴掌：“好！不走了！不走就不走！可你好歹也申辩一下好吗？你就这样死了，你觉得你对得起谁？想想你的母亲！想想为你而死的杜原款！想想一直以来为你鞍前马后操劳辛苦的那些人们！你就这样一死了之，余下的那些人该怎么办？你为他们想过吗？”

申生被这一巴掌抽得够呛，又听了小臣的责问，终于知道什么叫夏虫不可以语冰了。他冲着那人吼道：“你懂什么？你懂我的理想我的信仰吗？懂吗？懂吗！”他用手指向绛都的方向，“你可知道，如果我去申辩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活了，骊姬就会死！他会因为诬陷我被车裂！可是你想过吗？没有骊姬，君父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已经是一把年纪了，有个真心陪伴他的人太难得了！要是没有骊姬，君父就会寝食难安，忧愁终日，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们父子之间的嫌隙只能更大，就算活下来，我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听了这番话，随从们的心也算彻底凉了，他们知道太子已无药可救，便只好放弃了努力。随后申生让守卫把大门打开，自己就坐在曲沃新城的宫殿里，等待着父亲前来讨罪。而那些过去一直陪伴侍奉他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曲沃，寻奔出路去了。

勿忘在莒

A3-3-5 申生之死

申生一个人每日沐浴更衣，等待父亲的钧命，却始终都没有等到。此时的他不知是否还存在着那份侥幸，但杜原款的话却真切地说动了他，让他宁愿求死也要搏一搏，用父亲的宽厚仁慈来为自己博一个前途——亦或者是声名。

此时的献公已经从盛怒之中清醒了过来，他并没有继续派兵围攻曲沃。因为根据调查，酒肉中所下的毒分别是乌头和鸩毒，毒酒通常经过一个昼夜之后就会变质（杜预：谓毒酒经宿辄败，若申生初则置罪，经六日，其酒必坏，何以经六日，其酒尚好，明临至加药焉），这一点献公显然是知晓的，因此他再次陷入了犹豫之中。父子亲情显然让他无法割舍，即便是申生真的有罪，他也会有所犹豫，更何况他已经认识到申生并没有恶意。可是这又的确是一个废立太子的时机，趁这个机会换掉自己一直以来都不很欣赏，而且已经声名狼藉的太子，并非一件难事。

献公一犹豫不要紧，骊姬却一刻都坐不住了，他担心自己的夫君会发现下毒之事是自己所为，一旦真相大白，他又岂会放过自己？这种忧虑让她感到恐惧，让她茶饭不思、彻夜难眠。事情一旦开始便没有了回头路，要想在这次的斗争中获胜，就必须不择手段。

想到这里，骊姬急匆匆地从绛都赶到曲沃，当看到申生门庭冷落的场景，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她假装镇定，缓步走入大殿，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悠然地说道：“太子真是好兴致啊，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能安坐于此、稳如泰山，不愧是要成大事的人。”

申生正跪坐在大殿的正中，见到骊姬进来，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起身行礼：“不知母亲驾到，未能出门亲迎，申生失了礼数，还请母亲不要怪罪儿臣。”

骊姬轻缓地摇了摇头，柔声说道：“太子临危不惧，大难之时还能如此彬彬有礼，如此胸襟也足以让人佩服，若要在往日也许我都会爱上你了。”她缓步走到申生的面前，用魅惑的眼神盯着这个正逢青春年华的“儿子”，身体几乎都要贴了上去。

这个举动让申生感到很不自在，心底强烈的愤怒开始四处冲撞，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后退几步，拱手道：“母亲如此调侃儿臣，儿臣实在愧疚。儿臣一直都谨守仪礼，实在不敢有任何对君长不敬的行为，不知母亲此话从何说起？”

骊姬迅疾变了脸色：“不敢？哈哈……”她的笑声中带着一丝的凄厉，“你连你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于下毒手，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你申生不敢做的？”

申生急忙上前辩解：“申生并无谋害君父之意，只是……”

骊姬一把把他推开：“看见了吧？现在还对我毛手毛脚的，你素日里所讲的那些忠孝仁爱都哪里去了！”

申生顿时赧然不知所措，“我……”

勿忘在莒

正当申生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时候，骊姬竟然哭了起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一个忠孝纯朴的孩子，别人劝我说你居心叵测我还不敢相信，甚至还经常在国君面前为你辩解。谁知你竟然真的这么狠毒，表面上对君父恭恭敬敬，可是下起毒手来也是毫不手软，我算是看错你了！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把国家交到你的手里，真不知道将来会搞成什么样！”

申生已经完全失去了分寸：“母亲误会了，申生一向遵从师傅的教导，孝敬君父、爱民亲贵，从来不敢让自己有半点懈怠。这次的事情我会亲自向父亲解释，父亲如果相信我，愿意免去我的罪过，我愿意卸下太子之位，让给更贤能的弟弟，绝不留恋。若是不相信，我申生也生无可恋，愿意赴死，一切都在君父的决断！”

骊姬含着泪说道：“没有用了。你觉得你的父亲还会再相信你吗？这次的事情已经让他伤透了心，他断然不会把国家交给你的，他甚至都不想再见你一面，可见已经对你死心了。就算是他出于亲情还体恤你，可是国内的贵族们呢？你信誓旦旦地说你会为他们谋福利，他们会相信吗？你自己想想，一个连亲生父亲都忍心谋害的人，怎么可能会真心地去呵护他们，他们怎么可能会去拥戴一个谋杀自己父亲的凶手？既然都已经没有人相信你了，你何苦还要死皮赖脸地坐在这里为难你的父亲，让他去做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呢？难道你伤他伤一次还不够吗？你究竟想要怎样？”

申生被这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是啊，谁还会相信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抓住骊姬的手哭诉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骊姬甩开他的手：“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够帮你，还是自己做决定吧！”说罢便留下申生一个人离开了。

申生瘫坐在地上，再也止不住绝望的眼泪，痛彻心扉的嚎叫声让整个城池都为之震撼。他本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唯一的奢求就是再见父亲最后一面，可如今连这样的一个机会都没有了，只能孤苦伶仃地死在这座了无生气的曲沃城里，一生的故事就要消亡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里，申生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为了一个忠诚孝敬的名声，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经过了一次次的打击，所有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反抗？

不想反抗，不想逃亡，留给他的便只有剩下了一条路，一条绝路。万念俱灰之中，申生终于做出了一生中最有勇气的决定，他选择了一条绳索，在曲沃新城宗庙冰凉的大殿中，迎着冬日飘摇的雪花，结束了这如雪花飘零的一生。

这一天是献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的十二月二十七日。

闭门谢客的狐突，在新年来临之时收到了太子自杀的消息，那是太子最忠心的家人带来的遗言，信中说道：

当年你语重心长地劝说让我离开，可是我没有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想起来，真的是悔不当初。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了如今的地步，我申生不敢贪生，只能对你表示感激。

如今我要离开了，本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可想到我年迈的父亲，终究还是有些不舍。如今国家多难，又有那么多小人围绕在他的身边，实在让人放心不下。你如此睿智练达，如果愿意重新出山帮助我的父亲，我将更加感激不尽。父亲有了你的辅佐，我死也瞑目了。

看到这些话语，狐突顿时老眼扑簌、泪水直流。申生至死都不忘父亲，还记挂着让自己出山辅佐，这样忠孝仁义的孩子，究竟还是难得。可惜他生不逢时，上天给了他太子的尊荣，却又给了他愚忠愚孝的秉性，最后难得善终，可悲！可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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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起何处

A3-4-1 祸水之源

“曲沃代翼”和“桓庄之族”的故事还历历在目，所造成的创伤还没有修复，“骊姬之乱”便以一副狰狞的面目血腥上演，终于造成了太子自杀的惨痛结局，其余两位公子重耳、夷吾在不久后也相继出奔，为后来晋国政局的长期动荡埋下了隐患，更让身处其中的人们深感痛楚。晋献公尝到了权力任性的后果，也意识到了原有制度的缺陷，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再去修补这些弊端了。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事件爆发后不久，一项决定了晋国此后命运的法令横空出世，这也就是所谓的“国无公族”制度。晋献公下令，晋国不再蓄养公族，凡未被立为太子的公子一律出国留学，成年之后也不再给予封地，且不得返回国内，这项政策也成了晋国此后几百年里不可动摇的基本国策。

至于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骊姬，人们总是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语言来攻击她，并将这场事变的责任都推到了她的身上，这便是“骊姬之乱”得名的由来。骊姬平白承担了晋国祸乱的全部责任，终于如太史苏所愿，成为继妹喜、妲己和褒姒之后的又一个“红颜祸水”，自然也遭到了国人的痛恨。到献公死后，这个被当做是始作俑者的弱女子被推上了历史的绞刑架，成了人们泄愤的对象。

根据汉代刘向《列女传》的描述，骊姬由于扰乱国政，为里克所戮。“戮”在古代刑法中并不仅仅只是杀掉了事，还包含有羞辱的意味在其中，电视剧里经常出现的游街示众、公开处死就是“戮”的基本形式。除此之外，为了表达对罪人的深恶痛绝，鞭尸也往往是不可或缺的环节。在重视个人名誉的春秋时代，这种刑罚是对一个人最为残酷的羞辱，而让一个弱女子承受如此的羞辱，也足见人们对其恨到了极致。

但是如果我们刨除了“红颜祸水”的论调，仔细回过头来审视这场发生在两千多年前的悲剧，或许就会发现，骊姬虽然在整件事上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可若要把所有责任都归咎在她的身上，未免也有些过分了。

骊姬身为一名母亲，身为一名亡国之女，想让自己的孩子有一个好的前途，想让自己的后半生有所依靠，这些都是无可指摘的。而由于废长立幼带来的灾难，显然也不是她能够控制的，这些都不应该作为对骊姬口诛笔伐的借口。骊姬在整个事件中如果说起到什么作用的话，最多也只是顺应献公的心思推波助澜，做了一些舆论引导工作，也就是史料上常说的“谗言”。如果献公没有这样的念头，以他这样心志坚定的君主，单靠骊姬一个人不断地进谗言、散流言，恐怕很难起到实质上的作用。也即是说，骊姬不过是献公——亦或者是制度缺陷——的“背锅侠”罢了。

“骊姬之乱”之所以会爆发，很大程度上是从献公一手导演的悲剧。在当时的制度框架下，有“诸侯不再娶”的说法，就是说一个国君可以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但有一个前提是不能突破的，那就是一生只能立一位夫人。这种规制尽管保守，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本书开篇时就提到过，商王朝的灭亡以及周初“三监”的叛乱，继承制度的不确定性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周公旦在制礼作乐时，正是以这些教训为蓝本，将嫡长子继承制确立为周王朝的基本制度，用完全的确定性消除不确定性带来的潜在风险，用严格的制度约束为后人开辟出一条通往和平稳定的康庄大道。而在这诸多的确定性规则中，“诸侯不再娶”的规定，正是在为这种唯一继承制度保驾护航。

就拿晋献公来说，既然他已经立过夫人，且将夫人齐姜的儿子申生确立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就不应该轻易改弦更张。即便是齐姜已经亡故，在她之后进门的，无论德行多么高尚，都不能再立为夫人。否则的话，就必然会给当时的法律专家提出一个巨大的难题：申生是否还是嫡长子？或者说，假如以后骊姬生下了儿子，那么骊姬的儿子和申生究竟谁才是嫡长子？谁才是合法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申生将来不再是嫡长子，那么他如今太子的地位是否还能得到保留呢？

晋国大夫无论是摆出“红颜祸水”的论调也好，通过占卜来表明态度也罢，他们阻止献公立夫人的根本用意都在于此。他们无非是想要一个确定性的答案，希望晋献公能够以史为鉴，既然太子的地位已定，若不想混淆动摇太子的地位，就不能再立夫人了，以免使得太子无所适从，将晋国再次拉回到战乱的漩涡之中。

勿忘在莒

但在春秋这样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一切的旧制度旧观念都已被摧残得不像样子了，若是固执地坚守过去的原则，晋国就不可能取得今日的成就。越是卓有成就的君主，往往也是破除旧观念最为彻底的人，譬如当今称霸中原的齐桓公，不但一股脑地立了三位夫人，还同时册封了六位如夫人——在这位有着赫赫声名的霸主面前，晋献公的出格举动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

因此说，在当时的人看来，晋献公确立骊姬为夫人的举动，实际上就已经表明，献公早就已经厌弃申生了，至少在内心里已经不再把申生当成储君的最佳人选了。至于献公为何会厌弃申生，进而在骊姬的推动下作出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决策，也算是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难题。

从申生在整个事件中的表现来看，我们似乎可以推测，申生之所以遭到父亲的厌弃，很大程度上与其母亲早亡有关。一方面喜新厌旧素来是人之本性，更是古代帝王的通病，君主很容易因为有了新欢而见异思迁，因为宠信新欢爱屋及乌而喜欢上她的儿子。其他的贵族也会因为这个原因，在决定是否侍奉太子的事情上有所顾虑——这也是近年来火热的宫斗剧的灵感来源。

另一方面，春秋时期的君主经常会把自己的公子交给信得过的大夫抚养，申生与他的父亲本来相处的机会就不多，齐姜的死更是将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也切断了，父子之间的相互疏远也就无可避免了。生活环境的剧烈变动、父子之间渐行渐远，终于让年幼的申生对师长过于依赖，因而显得有些懦弱，难以决断大事。

与此同时，申生与献公之间的关系，还隐含着观念冲突的影子。从申生的种种表现来看，似乎并不是一个贪恋权位的人，他之所以在献公的一再暗示下巍然不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羊舌突、杜原款的教导，谨守敬、孝、忠、贞的观念，毫无底线地维护父亲的权威。而他的父亲献公则是一个破除旧观念的典型，在他执掌政权的短短二十六年间，对规则的破坏可以说是是全方位的。

当时的人们倡导同姓不婚，“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是延续千年禁忌，偏偏晋献公就娶了一堆同姓的女子：贾君，贾国公室，姬姓；狐季姬，狐氏大戎，姬姓；骊姬两姐妹，姬姓。周礼倡导爱亲尊贵，他偏偏不信任自己的亲戚，用尽残忍的手段屠戮亲族，摒弃公族，重用异姓大夫。

申生和他的父亲恰好处在新旧时代新旧观念的两端，申生是一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而他的父亲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集权主义者。观念的差异导致了思维方式的差异，申生以极简的方式去看待周围的每一个人，以最为良善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则是以最大的恶意看待每一个可能威胁自己权力的人，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始终抱着最坏的打算，因此申生的这种极简主义就很难为献公所理解。观念极端又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注定无法共存，这种相互之间观念的错位逐渐积累起来，就会酿成巨大的矛盾和冲突，申生之死，正是这个冲突必然会出现的结局。

此外，我们还应该注意到，晋献公为实现君主集权，在重用异姓大夫的同时，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中原地区率先推行县制，试图用国君任命边境官员的方式，取代过去封建亲戚的旧制度。不少人都相信，献公十六年时赵夙受封的耿、毕万受封的魏便是晋国设立的第一批县级行政单位。

将两件事结合起来看，我们似乎可以做这样一个推测：献公十二年时将申生、重耳、夷吾外放边城的举动，未见得就一定是厌弃了三公子，也未见得自那时起，他就动了要立奚齐为太子的心思。恰恰相反，或许正是因为三公子身份尊贵，他希望借此将曲沃、蒲城、屈邑变成国君直辖的领地，并以此为样版，在边境地区推行县制改革。

然而，作为一名有着赫赫武功的君主，晋献公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就“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将晋国从一个偏侯发展成了一个地方千里的大国，从一个处处受制于人的区域性国家演变成了一个可以影响中原政治格局的重要参与者——这样的成就也的确太过瞩目，使得他身上被赋予了太多的光环，以至于失去了自省的能力，从而变得比其他的君主更加膨胀。这种超然自信，让他总以为一切都能在他的控制之下按照预定的规程走下去，却全然意识不到人作为一种动物的局限性。

在各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晋献公时期所推行的县制改革似乎并未取得成功，反而是外放公子的举动，在各种势力的推动下走了样。随着时间的流转，整个剧本完全脱离了预设的轨道，演变成为制造动乱的根源。而申生则因其特殊的地位，首当其冲成为众人攻击的标靶。

晋献公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他杀伐决断、冷血异常，在征讨兄弟之国的时候不择手段，诛杀桓庄之族的时候心狠手辣，很多做法都大大地超越了底线，为世人所不容。但在对待申生时，他又是个顾念亲情的人，终究还是保留了一些温情。从即位五年左右确立骊姬夫人身份开始，一直到二十一年申生自尽，这十几年间却从未想过要对自己的儿子下狠手，只是一直在用各种手段暗示申生知难而退。甚至到下毒事件发生后，他也没有趁机逼迫，而是给足了申生逃亡的时间，足见其舐犊之情。只是他的良苦用心难以为申生所理解，使得本来只是局限于申生与奚齐两个“嫡子”之间的争斗，变成了诸公子共同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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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3-4-2 献公的遗恨

申生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不管怎么说，太阳总会照常升起，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把路继续走下去。然而对于操盘了整个事件的献公来说，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场变故就让他的家庭变得支离破碎，父子亲情变成了蚀骨之痛。更让他痛心的是，骊姬之乱爆发后，诸公子夺嫡的斗争开始浮上水面，派系之间已经是势同水火剑拔弩张，国中上下各怀异心，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做打算。整个国家积极进取的风尚也一去不返，使得他韬光养晦所要寻求的集权之路戛然而止，更打断了他孜孜以求的霸主之梦。

尽管如此，晋献公寻求参与中原大事的雄心始终未死，他还是想到中原去会一会诸侯列国的君主们。于是在即位二十六年（公元前651年），齐桓公邀合诸侯在葵丘（今天的兰考县境内）举行会盟时，晋献公终于压制不住多年来的愿望，执意前往葵丘参加盟会。途中，路遇周襄王派往葵丘参加盟会的太宰周公孔（又称宰周公，宰孔），问明来意之后，宰周公对献公说：“历来齐侯的会盟你都没有参加，这次的盟会也不必去了。”

献公不知其故，宰周公耐心地解释道：“齐侯生性爱炫耀爱表现，对待诸侯采取的是恩威并重的措施，但是却缺乏真正让人心悦诚服的德行。”所谓的“恩”就是施恩，对诸侯大加赏赐。“参与盟会的诸侯往往可以空手而来、满载而归，表面上看大家都心悦诚服，皆大欢喜，实则是暗藏危机。”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把诸侯当成了巴甫洛夫的狗，用财礼鼓励他人顺服，而让那些背叛的人感到羡慕不已。可一旦有赏赐，就存在不公平的问题，人们总是贪心不足，而齐国的财物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这样的霸业也很难长久维持。他的历次会盟，尽管不断重申过去的誓约，尽量给诸侯施以好处，但却全然不顾礼仪规矩，把能省的礼节全都省掉了，这是很不明智的。

而齐桓公对待诸侯的“威”，则主要表现在武力上。宰周公说：“齐侯三次会盟，挽救了三个灭亡的国家（指的是齐桓公‘救邢、安鲁、存卫’的三大功业），向这些有危难的国家施加恩惠。他邀集诸侯向北讨伐山戎，向南攻服楚国，向西则是举行此次会盟。他并不是无偿地为诸侯做这些事情，而是需要人们回报的。齐侯就跟放债一样遍施恩惠，得到他帮助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自然不会心悦诚服。从这种种迹象来看，齐侯的霸业已经到顶了，这就好比是盖房子，房梁都已经建好了，又如何再加盖楼层？即便是还能延续几年霸业，他的影响力也只限于东方诸侯，对晋国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你也不必怕他。与其耗费精力去参加这样的一个盟会，倒不如回去好好休整一下晋国的内政吧。”

听了宰周公的这一番分析，晋献公深以为然，便终止了这次行程而折返回国，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参与中原政事的冲动也就此打消。

勿忘在莒

望着献公远去的背影，宰周公突然喟叹一声，对自己的司机说道：“晋侯命不久矣！晋国有霍太山作为城墙，有汾水、黄河、涑水、浍河作护城河，西北有戎狄环卫，如此表里山河，又有谁能撼动晋国呢？他明知齐侯霸业不久，不关起门来治理国家，却轻率地坚持参加盟会，可见他内心是有多着急。心理如此失衡，恐怕很快就会死了。”

宰周公可以说是深悉献公的内心，他之所以如此心急，正是因为他的身体早已江河日下，使得他急迫地想在有生之年实现心中夙愿。然而宰周公的话却点醒了他，让他明白成就霸业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趁着自己健在的时候，尽早为嗣君的地位作出安排。

然而，亡羊补牢显然有些太晚了。不管献公有多么的雄才大略，身后的事情终究还是他无法操控的。献公二十六年（公元前651年）九月，在位二十六年的献公撒手人寰，仅仅一个月后，一直暗藏心机的里克便发动了政变，献公穷尽一生都试图消除的公族内乱，终究还是以“五世昏乱”的形式爆发了。

晋献公征伐一世，大大地扩展了晋国的领土，最终还是因为废立太子的事情中断了自己的霸业之路，最终未能实现左右中原政局的初衷，不免也让人为之感叹。然而正所谓成也无亲，败也无亲，这一切终究都是他一手造成的。晋献公疏远公族的政策就像一把双刃剑，影响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后来晋国的国运，晋国的称霸中原和最后被强卿所瓜分，都能从中看到端倪。

wxdwxd

非常好，继续学习

jiangshanruhua

谢谢楼主，学习中。。。

胡杨树

从郑州版来学习的，楼主太屌了👍👍👍

liangxuxiao

写的太好了，还有下文么，请继续

hjc00

楼主真是牛

zhangyi7686

谢谢分享，楼主太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