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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1-30 19:0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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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申生之死
A3-3-1 暗潮汹涌
此时正是公元前660年,献公在位的第十七个年头,申生讨伐皋落氏之后还是没有离开,而是带着缴获的战利品和战俘回到了绛都,这让献公大失所望,从而陷入了更加深重的矛盾当中。
他一直都在用各种明示和暗示的手段让申生知难而退,可是申生却似乎始终都不明白自己的用意,一直都诚惶诚恐地为自己尽忠尽孝。申生或许是个纯孝的孩子,但是他的用意恐怕很难为他的父亲所理解,而他的固执,却真真地把父亲推到了两难的境地。
骊姬虽然一直想让献公除掉申生,却还是没有什么机会。一方面申生新立军功,骊姬就算是到处散布流言,一时也找不到陷害的借口。另一方面,尽管很多政治敏感的大夫,比如狐突,知道申生将要穷途末路,纷纷避难而去,可仍然有很多不明事理以及像羊舌突一样认死理的大夫围绕在申生的左右。更重要的,是还有以士蒍为代表的杜氏家族,尽心尽力保护申生周全;而里克虽然对申生很是失望,但他是申生的老师,对申生负有难以推卸的保护之责。这些都让骊姬无从下手,只能在舆论造势上继续兴风作浪,以迫使献公逐渐改变立场。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了五年,直到献公的重臣、申生的保护者士蒍去世之后,骊姬感到机会已经悄然降临了,便再次鼓动献公杀掉申生,以早日立奚齐为太子。
“你不觉得最近的风声越来越不对了吗?听说申生早就开始密谋篡权夺位了,我好为你担心啊!”
一说到申生,献公的胸口就像是被什么堵上了一样,心里有就说不出的难受。此时听到骊姬的话,他很是不耐烦的说:“你是听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好多人都在说啊,说现在申生的野心大得很。他现在到处扬言,说自己善于用兵,所以能百战百胜;说国君太过于昏庸——他还在说我迷惑你,说一定会杀了我——如果他要当上了国君,晋国早就成了中原的霸主了。”
献公冷笑了一下:“他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小小年纪,光是有武功是不能服众的,就他现在的威望,怎么敢跟我比?”
“这你就错了。以前申生年纪小的时候,就那么懂得笼络人心,要不是因为给了贵族们好处,他怎么可能打败狄人?现在他故意把夺位的野心透露给贵族们,就是想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结果你也知道了,大家就算是不认同,也都会为他保密,根本没有人来向你报告这件事情。事情已然如此,你还不觉得危险吗?”
“这倒也是。”献公顿了一下,突然又说道:“可是申生平时对我挺恭敬的呀,我让他干什么他都百依百顺,总觉得他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堪啊?”
“人前一面,人后一面,这种事情多了去了。越是有野心的人,越是会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对你越恭敬,恐怕你就越得要提防了。”看到丈夫不以为然的表情,骊姬又靠近了一些,加重了语气说道:“别的不说,狐突你总是相信的吧?他为什么闭门不出?还不是因为他不想顺从申生做犯上作乱的事情,所以才称病的。而且你忘了我经常跟你说的那句话了吗?”
“人是逐利的动物。”献公沉吟道。
“对,即便申生碍于父子之间的关系不好发作,可那些他曾经许诺过的人呢?他们可不会罢休的。申生既然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他们就会认真看待,这个时候即便是他不想反了,那些人也会逼着他反。毕竟他们已经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来,事情泄露了,也许你会念及父子亲情,不忍心杀掉申生,可你会放过他们吗?他们会因此而感到害怕,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们就是绑了申生,也要把你这个国君杀死。既然不得不做,他就会把事情计划得滴水不漏,免得给自己留下后患。”
“是啊,我也知道,事情紧急的时候,即便是面对亲情,也是众怒难犯,人终究是逃不过这三个字:不得已。”
“所以,你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这种时候,也该做出决断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经历过这么多的大风大浪,你应该会比我更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献公长叹了一声,心中百感交集。“我终究还是要这么做吗?”说罢他又陷入了持续的沉默之中。这注定将是一个无眠的夜,晋献公在无边的夜色中仔细回想,却始终都想不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就产生了要废弃申生的念头了。
按理说,申生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当他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的关爱,此后又被寄养在大夫家中,也从未体察过父爱如山的真切含义。每当看到这个孩子闪着泪光的双眼,献公总是心生爱怜,不忍心让他再忍受水深火热的煎熬。可世事就是如此吊诡,越是互相关爱的人,似乎越是纠葛不断,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今天这父子对立的地步。
这个时候,献公总是会怀念起齐姜——那个曾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怀念起他们那段暗度陈仓的情愫,以及后来在一起渡过的短暂而快乐的甜蜜时光。他犹记得申生刚刚出生时,自己内心中所洋溢着的满满的幸福感,也曾记得当年许下的诺言,更难忘记的是在齐姜去世后,他立誓要让申生继承自己的衣钵,将他培养成一名有为的国君。
可人总是善变的,当他在战场上见到了那个出身于蛮夷的女子,便深深地被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所吸引了,从此便移情别恋,把对齐姜的感情全都倾注到了骊姬的身上,奋不顾身地投入了一段旷世的爱恋之中。爱一个人就要给她想要的一切,给她最为尊贵的地位,给她最美好的愿景,就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他拼尽一生要去保护的人。
然而,他的这份执着,他的全情投入,于骊姬而言或许是爱的关怀,可对于敏感的国人来说,却无异于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而申生的悲剧也是从这一刻开始便注定了。在嗅到危险的气息之后,一些有危机感的大夫们便坐不住了,他们纷纷出面反对这个荒唐的举动。然而晋献公却并不理会这些反对的声浪,或者说,他就像是一个陷入热恋的情种,越是有人反对他们的爱情,越是会激起他的叛逆情绪,从而让他们的感情更加稳固。
晋献公冲破一切阻挠将骊姬立为夫人的举动,向国人释放了一个微妙的信号:在他的内心中,太子的地位早已动摇了。在这样一个强烈的暗示之下,骊姬的心思便不自觉地活跃了起来,不少投机者也向骊姬眉目传情,开始挖太子的墙角。一时间关于太子的流言蜚语在国内流传,又使得这个信号得到了正反馈,最终在整个国家系统中被层层传导、逐渐放大,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随着时间的流转,事态的发展渐渐偏离了轨道,以至于连献公本人也被裹挟其中,对过去的种种决策和判断产生了无法弥合的认知失调。
这个时候,就算他本来没有废弃申生的意思,可当整个社会的舆论都指向同一个方向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开始产生了怀疑,总认为废弃申生或许就是自己的初心,是内心的魔鬼让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既然如此,他就必须要为这个选择找出合理的依据,从而在内心中为自己的作为进行辩护,从批判的角度审视这个儿子。
开始的时候,他认为申生是一个个性懦弱、行事优柔寡断的庸人,怎么看都不应该是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储君人选。在骊姬的推动下,他不断地试探、不断地暗示,希望能让申生知难而退。然而事实与想象再次背道而驰,申生不但经受住了自己施加的考验,而且还以其幼弱的臂膀,在充满了血色杀戮的战场上屡立功勋。申生这令人惊奇的表现,并没有让他感到欣慰,反而产生了更多的疑虑。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疑虑什么,直到听到了骊姬的那句话,他才突然意识到:那个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太子,难道是装出来的?
要知道,这一年申生才刚过二十岁,出征皋落氏的时候才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出征在外能杀伐决断、破敌立功,回到国内能翻云覆雨、勾连人心,谣言起时波澜不惊,风暴来时临危不惧——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够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将这些手段运用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是真的愚钝,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机。想到这些年来自己对申生所表现出的态度,可以说是已经把该释放的信号都释放出来了,国内的许多贵族都对此心知肚明。自己这么处心积虑地对待他,一个人哪怕头脑还有那么一丝清明,大概都能看出其中的冷淡,难道申生就这么愚钝看不出来吗?就算他看不出来,他身旁的那些师保私属难道还不清楚吗?如果他对此知根知底,可为什么还一直表现得对自己百依百顺呢?这究竟是内心淳朴与世无争,还是大智若愚另有所图?说申生没有心机,只知道愚忠愚孝,申生自己相信,羊舌突杜原款相信,里克和狐突也相信,但是献公,他是想相信却不敢相信。
如果申生真的这么善于韬光养晦,或者是有高人指点的话,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南面称孤的国君来说,最难忍受的就是这种摸不着的威胁——而这个威胁竟然就来自于一直都被自己看做是生性懦弱的太子。
对于献公这样心思缜密的君主来说,对手表现得越简单,他只能想得越复杂。这就像是“黑暗森林”理论所描述的那样,谁也无法预知对方是如何想的,也无法预知对方认为自己是如何想的,更无法预知对方认为自己是如何猜测对方所想的……这简直是一个永远都无解的难题。猜疑链一旦形成,就很难轻易地地抹除。因此尽管骊姬的话并非滴水不漏,但还是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足以让献公那颗脆弱的心为之惊惧不已。
更何况申生代表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更代表着暗潮汹涌之下那些着看不见的、具有潜在共同利益的人在和自己博弈。就算是他相信申生不会反叛,可也难保申生的私属不会为了个人利益而怂恿甚至胁迫申生反叛。这世间有太多的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即便是人们虔诚供养的神祇,也并非是全知全能的。如果反叛注定会发生,就绝对不会因为自己的不情愿而自然消止。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不知是愚钝还是精巧的太子,他既不愿意直接废掉申生让申生难堪,更不忍心杀掉这个一直以来都对自己温顺恭敬的孩子。他的内心陷入了疯狂的斗争中,这其中既有亲情的纠葛,也有人心的博弈——面对一个至简无形的孩子,却有着最艰难的博弈。到了这种地步,献公若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除掉对手:不管对方是简单还是复杂,只要对方不存在了,自己才能绝对安全。因此,尽管对自己的儿子有太多的不舍,现在似乎也是时候作出决断了。
想到这里,献公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话:“现在也没有什么定罪的理由,还是从长计议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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